新机械版孔乙己(转自朋友圈)
新机械版孔乙己鲁镇的机械模具厂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车间办公室的大门外都有七八级水泥能阶,显然要比车间高上半层楼,工人进办公室拿回纸时必须要经过这七八纸水泥能阶,方才可以走进去。
工厂的车间办公室进门处有一个曲尺形的办公桌子,统一漆成咖啡色,桌子的台面上分别摆放着电脑,打印机,传真机,文件夹,桌子的旁边摆放着一个硕大的保险柜,用来存放公司机要文件,保险柜的后边则是一间大大的玻璃房,玻璃墙的下方立着一台格力空调外机,玻璃房的里面放着很多杂七杂八的计量设备,诸如齿轮测量机,投影机,硬度计,电子高度尺,其中最大的一台貌似是德国进口的三次元,可以随时给客户量身订做产品或产品抄数,随时为打印机客户们打印二维机械工程图纸。
据说机械专业的大学生,每年大四一毕业,在鲁镇境内就可以找到一份月工资一千五的机械工画图员的工作,——况且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可是现如今随着物价和房价的不断上涨,机械画图员的工资顶多也就涨到两千五左右,冒了天了也不过三千块,——办公室靠外口的办公桌旁,机械工程师们坐在电脑前面使用Solidworks或是UG画机械装配图;老板们倘肯多花一千,便可以从人才市场上招到一名有着三年工作经验的机械工程师,做机械设备设计,如果老板能出到七八千,那就可以招到一个项目经理了。但这些员工,多是穿工作服的,每天上班骑单车或开两轮电瓶车,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公司部门销售们,每天才会开着宝马,奔驰,奥迪,来到公司西边的停车棚下,依次停下,然后熄火下车,一路踱方步,缓缓走进车间楼上,老板的专用办公室里,陪着老板一起喝茶抽烟,慢慢地坐着办公。
我从十八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机械模具厂里当车间办公室前台保洁和迎宾,专门给外厂来的西装销售员们点烟,沏茶倒水,总经理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西装销售,于是就把我分配在车间做数控加工中心的绿键侠,专门用直径63的大飞刀飞模具钢料的平面,这东西对尺寸到是没什么要求,只要平面铣平,铣光了即可。
话说外面的车间工人,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机械材料从仓库取出,现场看着我把刀盘上刀口磨损的刀粒子逐个换新,查看机床上的机用平口钳固定牢靠了没有,最后又亲眼看着我把零件加工好,然后才能放下心来。
在他们这般严厉而近乎苛刻的监督之下,我感觉在加工中心飞平面的那份工作也很难做,做整件机械零件则更加难做。所以过了几天,车间主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遂让我另找一份工作,后来幸亏中介的情面大,工厂老板辞退不得,故改为专管打印图纸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守在打印机旁,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车间主任每天都是一副凶脸孔,工人也没有好声气,那气氛简直叫人活泼不得;也只有孔乙己来到车间办公室,方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做机械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并不高大;鼻梁上架着一幅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宛如酒瓶底样大圈套着小圈,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机油和铁屑;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浑身上下均沾满了机械油和机床冷却液,又脏又臭,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平时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的粗糙度和形位公差,叫人听得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他给的图纸上标题栏里标注的“机械工程师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车间,所有干活的工人便都看着他哈哈大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设计的零件又出问题了吧!”他不回答,只是一个劲的朝着守在打印机旁的我说,“打印两套图纸,和一套BOM表。”于是孔乙己便从破旧的工作服的口袋里哆哆嗦嗦的摸出一个U盘,熟练的插在一旁电脑机箱的USB口上,然后在孔乙己的一番精心指点之下,我点开电脑桌面上的PROE软件图标,进入文件——打开——U盘里的新建文件夹四,打开孔乙己所需要打印的那几张机械图纸,紧接着孔乙己又拿起我桌上的鼠标在电脑屏幕上又熟练的点了几下右键,最后电脑显示屏上便赫然排出九张机械图纸目录来。
然而此时的我又故意的高声朝着孔乙己嚷嚷道,“哎哟,老大,你一定又设计错零件了!”不想站在一旁的孔乙己睁大了眼睛,朝着我一字一句的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我连忙一脸嬉笑着说“什么清白,不清白的?我前天可是亲眼见你漏标了机械零件的尺寸,被公司车间生产主管追着骂。”孔乙己一下子便涨红了脸,额头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张了嘴的争辩道,“这,这,这,设计不能算错……偏差!……漏标……错标……乃是机械设计里的常事,这能算错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大国重器”,什么“机械是国家基础”之类,故然一时引得一旁众人都哄笑起来,此时此刻,整个车间办公室里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事后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曾上过211大学,毕业于国内一所名牌大学,后来却因家境贫寒,始终没有能去考研,加上他为人比较木纳,嘴巴生得笨,不会讨好上司,遇事脑子一根筋,又不会转行;故然老婆带着孩子改嫁他人,而之后离了婚的孔乙己小日子越过越穷,最后弄到将要讨饭的地步。
幸好孔乙己画得一手好图纸,如CAD,Proe,Solidworks,UG等软件操作也都能手到贤来,于是便在网上替人家代做毕业设计,帮人家做机械仿真以换得一碗饭吃。可惜他本人却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QQ号和毕业设计,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代做毕业设计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法,便免不了偶然也帮人做些修改图纸的事情。但他在我们厂里,技术却比别人都要好得多,做事也从不延误;厂里有些图纸虽然没有明确预订更改间的,暂时就用蓝色记号笔记在车间办公室后边的白色PVC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孔乙己定然能顺利更改完工,交付厂技术科,于是车间生产总管很快便从PVC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打印了几张图纸,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读过211大学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接着又说道,“我的尚大人孔乙己,你这么有才,不想你怎的连五千月薪也捞不到呢?”此时孔乙己脸上便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当即就笼上了一层灰色,继尔嘴里又不时冒出些话来;这回说的可全是机械越老越值钱,老师傅秒变老尿布,使用画图软件的都是傻逼,等一些半懂不懂的话了。于是在场的众人听了也都哄堂大笑起来:听完孔乙己的一番牢骚之话,顿时厂内外很快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每每遇到这些时候,我才可以随着众人一起附和着笑,车间主任看见了也从来不会责备我。而且车间生产技术总管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去问他,遂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走到车间里,向着车间的几名女工说话,不时用英语主动向她们打招呼,刻意引开众人的视线,孔乙己的嘴里常常会冒出,Hello! How do you do ,故然引得女工们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
有一回孔乙己对我说道,“请问你可曾学过机械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机械,……我便考你一考。加工粗糙度,怎样标注?”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于是我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他。孔乙己站在一旁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你肯定不会标注粗糙度吧?……我现在就一一教给你,记着!这些制图方法应该记着。将来等你做到车间主任的时候,生产上面一定能用得到。”我暗想我和车间主任的等级还相差很远呢,而且我们车间主任也从不将粗糙度当作工作内容;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哼哼,那不就是三角形露了个边边么?”
孔乙己立马显出极其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办公桌的台面,点头说,“对呀对呀!……粗糙度有四种标法,你知道么?”我愈加不耐烦了,努着嘴示意他离我远一点。不想孔乙己则顺势用指甲蘸着一次性水杯里的茶水,想在桌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机械越老越值钱。”
有几回,车间里的那几名女工,也来到车间办公室赶热闹,一下子就围住了孔乙己。于是孔乙己便给她们一人一张机械零件图。女工手里拿着图纸,仍然不散,几双渴求机械知识的眼睛都一起望向孔乙己,希望他能够多多教授机加工操作技术要领。
孔乙己一下子便慌了神,吓得连忙伸开五指将自己的上衣兜牢牢罩住,低着头小声说道,“哎哟,不行,不行,现在我的技术上还嫩了一点,称不上高工,如果能再老点,那我就更值钱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图纸,自己摇头说,“老乎哉,值钱也”于是这几个女工都在大家伙的哄笑声里各自走散了。
每天在厂里面上班,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车间生产技术总管正在慢慢的看生产总结,取下挂在办公室后墙上的白色PVC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他还欠我们厂十九张修改过的图纸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此时只见一个来厂里玩耍的外公司销售说道,“他怎么会来?……他上个月干废项目了。”车间技术总管说,“哦!”“他老是图纸设计错误。这一回,只怕是他自己一时脑壳发昏,竟然做了个高难度大型非标设备。这种的东西简直难上加难,那是人做的事吗?”
“那后来怎么样了呢?”
“怎么样?还不是先修改图纸零件,后来是调试设备,调试了一个月,报废了再重做。”
“后来呢?”
“后来设备报废了。”
“报废了又怎样了呢?”
“怎样?……谁晓得?也许是离职了。”此后车间技术总管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看他的生产总结。
中秋过后,北方的秋风是一天凉似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身体整天的靠着电暖气取暖,也须穿上棉袄了。
一天的下半天,车间工人放假,故然也没有一个工人,我正好坐在电脑边,合着眼打盹。忽然间,听得门外传出一个及其苍老声音,“打印一套图纸。”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抬头向四周张望时,又没有看到有人走进来。于是便站起来本能的探着朝办公室大门下边水泥台阶望去,一眼就看见那孔乙己在一个破旧的轮椅上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整个人已经瘦得几乎不成样子。孔乙己依然还是穿着当初的那件破工作服,右腿打着一层厚厚的石膏带,架在轮椅上动弹不得,轮椅的后背上绑一大捆机械图纸,足足有四五斤之重。
孔乙己见到我,嘴里又嘟嘟囔囔的说道,“打印一套图纸。”车间技术总管连忙伸出头去,一面笑呵呵问道,“来人可是尚大人孔乙己呀?呵呵,你还欠我厂十九张机械设计图纸呢!”
孔乙己很颓唐的坐在轮椅上,仰面回答车间生产技术总管道,“这……下回等……等……我……我……右腿长……好了,我再一并给你们做好吧。这一回我做的可是新设备,因此图纸一定要打印并分类装订好,否则我回去不好向我的上司交差!”
车间生产技术总管同平常一样,仍然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该不是又设计错设备,害得你被你老板的手下打瘸了一只腿了吧?”但他这回却不再往常那样,说话硬气了,只是嘴里面重复念叨着“你们不要取笑,不要取笑!”
“取笑?你要是不设计上面出了错误,又怎么会把你的右腿给搞成粉碎性骨折?”
孔乙己低声说道,“调试,调,试……我的……腿不是……老板打……打坏的,是……是……是机床上的夹具掉下来……砸……砸坏的。”他的眼色,很像是恳求车间技术总管,不要再提啦。此时车间办公室的大门口已经聚集了几个人,我和车间生产技术总管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笑了。
我照例拿出一只一次性水杯,抓上一点点细茶叶,到饮水机上放了满满一杯开水,小心翼翼的端出去,递到孔乙己的手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张已经被揉得邹巴巴的Bom表,放在我手里,我见他满手是机油,可见他一直是拖着这条断腿干活,每天强忍右腿骨折给身体上带来的巨大疼痛,依然靠着帮别人安装设备来赚钱养活自己。不一会,他打印完图纸,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用胳膊夹起新打印的图纸,摇着轮椅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从此以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孔乙己了。转眼又到了年关,车间生产技术总管照例取下挂在办公室后墙上的白色PVC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咱们厂十九张修改过的图纸呢!”到第二年的端午,车间生产技术总管又说“孔乙己还欠咱们厂十九张修改过的图纸呢!”到中秋可是没有再说这个事了,转眼又到了第二年的年关,也没有再看到孔乙己。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我始终都没有再看见过孔乙己——大约孔乙己或穷死或的确转行去了另外一座城市
写于2018年12月29日下午四时许。 哈哈,不错,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选择做孔乙己,是因为家境殷实不需要多赚钱吗,哈哈, 他为什么去你单位打印图纸? 看的有悲凉啊,要不是八爷给俺开了眼界和指了明路,俺真有可能沦为画图的孔乙己 没有亲身经历和对鲁大作品的熟悉,写不出这样的好文章,这样的小人物让人可悲可叹又可怜。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