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不懈的追问
第一次对美国小学生如何了解历史有点感觉,是从我女儿那里得来的。当时我们在波士顿,有一天说起城市的历史典故,尤其是发生于1770年3月英国军队开枪打死几名抗议平民的“波士顿惨案”,保罗·李维尔据此画的著名版画,当时在上小学的女儿说:我们的老师说那是夸张的,那幅画是当年波士顿爱国者的宣传。在我接受的历史教育中,“波士顿惨案”是英国殖民者的暴行,李维尔是英雄(他也是1775年4月18日深夜骑马去列克星敦向那里的民兵报告英军即将到来的传奇人物),那幅画表现了英国军队的残暴和北美人民大无畏的气概。女儿的话让我感到很吃惊——美国的历史教师怎么不站在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立场上引导学生,用我曾经熟悉的语言来说是“激发”对民族仇敌的恨和对自己国家的爱,而是对这种“爱国主义”泼冷水?
后来用心了解了一下,历史真相还真是如此。当时一小队英国士兵,在占绝对多数的群情汹涌的波士顿居民的逼迫和雪球攻击下惊慌失措,一位士兵于慌乱中首先开了枪,共打死五个平民。整个事件可以说完全不是军队对平民的一场有准备的镇压,而是双方在局面失控下的冲突。事件发生后,英国军队把涉案士兵送上法庭。波士顿著名律师,也是独立运动领导人之一的约翰·亚当斯出面为那些英国士兵辩护,认为他们无罪。亚当斯后来始终认为那次辩护是自己最值得骄傲的历史,它不是为敌人而是为真相和正义辩护。至于保罗·李维尔的那幅画,一方面进一步激起了波士顿人民的反英情绪,有利于独立运动,但另一方面把英国士兵描绘成行刑队而波士顿居民是无辜的被害者,歪曲了历史真相,是典型的政治宣传。
对1770年3月晚在波士顿发生的那次事件,英文一直用的是“massacre”,直译为“屠杀”,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惨案”。我想,今天的美国学生一般都知道这个背景,会从两个不同的方面来看,不会得出或是英国士兵凶残的“屠杀”,或是波士顿暴民“阴谋”这样非黑即白的结论。历史教育在这里起到的作用,不是在既定的意识形态前提(爱国主义)下推波助澜,不是为了证明自己一方的正确,而对历史的某个方面故意夸大或忽视和掩盖,更不是为了达到宣传的效果而不择手段,而是对真相的了解和对事件性质的多重分析。
在大学历史教科书中,“波士顿惨案”更是受到批判性的审视。我手头的一本教科书《美国:过去和现在》中说,惨案发生的细节至今还不是很清楚,但很可能是在气势汹汹的“mob”(暴民)面前军人惊慌失措地开了枪;这个事件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波士顿的“宣传家们”并不在乎,重要的是要借此煽动反英情绪。在分析李维尔的版画时,教材特意指出,在第一版印刷后,接下来的版本中,街头死难者淌的血被弄成鲜红色,完美地达到了刺激视觉的效果。
“波士顿惨案”这个案例,实际上是用一个细节回答了“什么是历史”这个大问题。“什么是历史”这个问题,是美国历史教育从小学到大学一开始就要明确且不断重复的。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千篇一律地回到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定义,即“通过不懈的追问获得的知识”。这样一个追寻知识的过程本质上是开放而不是封闭的。在原则上它要求通过不断的探寻、论辩和发掘达到对过去的了解,而不是为了达到某一个结论或证明某一个理论。
习惯了的历史教育后再来看美国的历史教育,从教到学会发现很多区别,但更重要的是对“历史”本身理解的不同。历史教育强调的是历史知识的客观性和有用性,即相信通过“科学的”方法可以获得有助于现实需要的那个过去。这种对历史的定义重结论和实用性,有意无意地鼓励了历史教育中的权威主义和实用主义倾向。所以,在学生的下意识中,课本上的知识都是正确的、重要的和有用的,实际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都是必然会发生的;而对老师来说,“教”就是怎样通过灌输这些知识把“学”引导到那个既定的结论上去。这样的历史教育很难容纳没有统一结论的探讨(尽管这种探讨反映了历史和社会的多重侧面)和无实际效用的历史知识(尽管这些知识可能增进对人性之复杂的认识),受教育者常常表现出对历史认识强烈的自信和确定感。
而美国的历史教育(尤其是近几十年来)强调的是探索和了解历史的过程,通过这个过程达到的常常不是一个结论,而更多的是对历史认识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强调的是历史过程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是对历史认识和历史阐释中主观性的承认,从而是对任何权威主义和实用主义的质疑和批判。它并不以了解“真相”自夸,更不以达到对某个历史事件的评判为终点,而是鼓励学生不断地探索对历史事件的多重解释,保持开放的视野,以加深对人性的理解。从根本上说,这样的历史教育拒绝“历史必然性”这样的观念,受教育者常常表现出对历史真相和历史阐释的困惑,但正是这种困惑激发起他们对历史更多的好奇和兴趣,引导学生朝开放的、多样性的方向,而不是朝着某个单一的和既定的结论进行思考。如果一个老师蓄意“引导”学生去达到某个结论,学生会在教学评估中提出尖锐的意见,甚至认为自己的知识人格(智力)受到了侮辱。
近些年来,我教的班上也有很多学生选课。一般而言,学生的知识积累比较扎实,思考较有条理,逻辑清楚,长于罗列和组织材料,最后顺理成章地导入一个结论。看他们写的作业,在这方面比美国学生强很多。对整个历史过程的理解和阐释,他们显得比美国学生更自信,在课堂上的发言倾向性很强,一个发言常常是为了证明一个观点,寻求的是一个结论。和美国学生比,他们不缺知识和方法,缺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主义和开放多元的心态。另一个具体的现象是,学生往往从大概念出发谈历史,好像对历史有更全面而宏观的把握,而美国学生往往从更直接的问题入手,常常以新的问题结束。例如当问到美国革命的原因时,学生往往是直奔一个主题宏大的“民族独立”,而美国学生则千篇一律地说是对税不满意。
美国学生如何习惯从多元的角度看历史,可以举一个自己经历的事例为证。2008年我参加了美国AP考试(美国大学预修课程,适用于全球计划前往美国读大学部的高中生)的世界史阅卷。它为所有的高中生提供了一个平台,也为我们考察美国历史教育的一些一般性原则提供了机会。
2008是奥运年,那年AP世界历史的考题有一组是关于奥运会的历史和演变,在一定意义上反映了美国教育界对奥运会的看法。试卷提供了十段历史材料,时间跨度从1892年到2000年,在空间上包括了几大洲的很多国家,在内容上包括了奥运如何受到纳粹德国、冷战、印巴民族主义、日本和韩国的经济复兴以及奥委会商业化等的影响。学生要据此写出一篇作文,主题是哪些社会因素影响了近代奥林匹克运动的发展。这个主题也可以说是一种引导,但很明显是开放式的引导,若要学生写一篇文章论证奥运会有助于人类和平,那就是一个很狭窄的有预定结论的引导。
试卷提供的材料并没有全面否定奥运超越政治、促进和平这个国际社会一般公认的说法,但却让学生看到大量与此相反的现象。那么,面对这些材料,美国学生会不会一面倒地得出奥运“变质”的负面结论呢?就我阅卷的印象来说,这种偏颇的现象似乎不多。很多学生首先指出顾拜旦对于奥运会的想法是理想主义的,不能把他的愿望作为评判奥运的标准。他们认为在国际现实中奥运会不可能只担负一种责任,成为单一价值的象征。今天的奥运会本来就是国际政治和国际体育相融合和博弈的结果,它对于国际和平和各国之间的了解仍然是有益的,只不过这种益处并没有如顾拜旦设想的那样简单。奥运会的实际发展正体现了国际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体育也不例外。我想,这样的答案就体现了开放式的思维,避免了非黑即白的价值判断的陷阱。 因吹丝挺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