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是谁害死了张自中?
5月16日,是张自忠中将陨于湖北的忌日,算起来已有67年。在漫长的67年中间,很少有人探究过,到底是谁害死了张将军。答案似乎非常简单,不用细想,当然是日本人!
这个结论固然不错,没有日军入侵,张自忠可以做一位和平军人,无人可以置他于死地。但是,即便是日本人长驱直入,打到了华中,张将军就一定会陨命前线吗?要知道,张自忠贵为中将,高居第5战区右翼兵团总指挥之重职,是第33集团军总司令,下辖第55军、第59军、第77军,其中第59军军长一直由其兼任,但他却只带着两个团,孤军深入,投入日军重重围困,壮烈取死。这其中很关键的一个问题是,他的军阶太高,职位太显赫,他完全可以坐镇大本营,免于一死,为抗战立更大的战功。
那么,是什么迫使张将军义无返顾地迈向死地,决定以壮烈殉国终其一生?
只要翻一翻历史资料,不难看出,逼死张将军的,是公众舆论。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把民意和公众舆论捧得太高,以至现在谈起来自大众的声音,依然带有神圣感。实际上,舆论学公认,来自公众的声音带有致命缺陷。比如,它常常以成见为基础,具有太多的想当然的非专业判断,下结论草率而不负责任,对下过的结论又会很快忘掉……这些公众舆论的种种缺憾,对于发出声音的公众而言是一种发泄,很痛快,酣畅淋漓,但对于当事人,常常苦不堪言,有口难辩。最后,声讨者很快忘记了声讨,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但被声讨的人却一生无法医治心底的创伤。
张自忠,正是这样一位蒙冤的将军,他必须以死来清洁自己的荣誉。
提起这件事,今天的人,恐怕很难想象,像张自忠这样的肝胆忠烈,在他尚未成为“民族英雄”之前,也会被没脑愤青痛骂为“华北特号汉奸”。
30年代中期,日本为确保“满洲国”的军事安全,防止蒋中正突然收复东四省,便要求在华北建立“非军事缓冲区”,日军北撤,国民革命军南撤,所有驻防退出华北。经过艰苦的谈判,双方协议,华北只留驻一支军队,这就是宋哲元中将驻守京津的第29军,其中第38师师长便是张自忠少将。
那个时候,蒋中正给这支军队的训令是,“忍辱负重”,不主动打仗,也不放弃华北,与日军做长期周旋。可问题是,这支军队,一直视日军为死敌,比如冯治安师长,有事没事都想找日本人麻烦,一心想把事情闹大,发泄心中的淤愤。宋哲元也是这么一个人,看着日本人就别扭,根本不想跟他们多说话。所以,在全军高级将领中,惟有张自忠儒雅周详,他沉默寡言,身高 1米80,相貌酷似周恩来中将,不仅革命军官兵敬仰他,日本军政也很喜欢他。于是,在华北危亡的复杂局面中,张自忠被先后任命为察哈尔省主席和天津市长,艰难维系着苦涩的和平,不能得罪日本人,不能丢中国人的脸。对于一个具有高度民族自尊心的人,这种内心痛苦,可想而知。
这一切,在外人看来,完全是另一番图景。
大家只是看到,第29军全军将士对日本人全都横眉立目,惟有张自忠一人,竟与日军保持往来,甚至应邀去日本访问,而且受到欢迎和敬重。于是舆论沸沸扬扬,说张自忠与日本订了“密约”,日本人赠其巨款,还送给他一个美人儿。
这种时候,人们会忘记就在几年前,张将军曾担任喜峰口战役的前线总指挥,令大刀队夜袭敌营,砍下数百日军的头颅。为此,还有了《大刀进行曲》这首歌,当年脍炙人口。后来,这首歌被全面修改歌词,变成了歌颂东北义勇军和全国老百姓,殊不知,当年它是献给第29军大刀队的,第2句歌词不是“全国爱国的同胞们”,而是“29军的兄弟们”。
那个时候,张自忠是抗战英雄,但一晃就变成了嫌疑汉奸。
对于张自忠全面的误解,是卢沟桥事变之后。为了保全战斗实力,第29军奉命南撤保定,以取得紧急北上的5个甲种师的支援。与此同时,为了疏散和安置没能随军撤离的军人家眷,为了京津不受重大损失,也为了收殓沙场上的官兵尸体,宋哲元任命张自忠代理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兼北京市长,与敌敷衍,拖延时间。
这一次,沉默寡言的张将军落泪了,他对秦德纯副军长说:“你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怕成了汉奸了。”
这样的事,历史上是有先例的,而且从无例外。
曾国藩为国效力终生,临死前被迫去处理“天津教案”,顿时成了“汉奸”。
李鸿章扶国于危难,临死前签署“辛丑条约”,当即成了“卖国贼”。
我们这个民族,是很讲究面子的,宁可玉碎,不为瓦全,而且无论先前你做过什么,无论你是不是忍辱负重地代表民族最终利益,只要你与民族敌人周旋,搞了缓兵之计,公众舆论就再也不会放过你,甚至永远不会放过你的后人。
果然,张自忠彻底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叛徒、大汉奸、卖国贼的带名词。1937年后半年的报纸,多在痛骂他“卖国变节”,一律称之为“张逆自忠”。那时的中国文人,凡喜欢发表言论的,没有谁没骂过张自忠。一些大报用醒目的大标题配文,讽刺张将军“自以为忠”,其实是“张邦昌之后”。9月28日,《大公报》发表《勉北方军人》,颂扬老将段祺瑞和吴佩孚具有民族气节,而把张自忠与汉奸殷汝耕名列一处。
“在北方军人的老辈中,便有坚贞不移的典型。段祺瑞先生当日不受日阀的劫持,轻车南下,以民国耆老死于泸上,那是北方军人的光辉。最近北平沦陷之后,江朝宗游说吴子玉先生,谓愿拥戴他做北方的领袖,经吴先生予以断然拒绝。这种凛然的节操,才不愧是北方军人的典型。愿北方军人都仰慕段、吴两先生的风范,给国家保持浩然正气,万不要学鲜廉寡耻的殷汝耕及自作聪明的张自忠!”
当年的《大公报》类似于今天的《南方周末》,完全是民意代表,从不与政府保持一致,被视为社会的良知,可想而知,当年它的公众影响力比《南方周末》和《北京青年报》加起来还要大,其连篇累牍地鞭挞张自忠,效果可知。好在张自忠比曾国藩和李鸿章幸运,他只有46岁,他有充分的时间去改变公众看法,最有效的办法便是,“粉身碎骨,以事实曲直于天下”。
在一片痛骂声中,张自忠始终缄默着,周旋着,估算着第29军向目的地有续撤离的时间,努力使京津免于屠城。等到日军要求他通电反蒋,他已完成宋哲元交给他的任务,他便断然拒绝,随后称病,躲进德国医院,然后骑车逃往天津,再换乘英国轮船去青岛,至济南,企图转道南京。
在济南时,张自忠被山东省主席韩复渠上将拘押,韩主席叫来秦德纯,另派一位大员,一同押解张自忠去南京侯审。在韩复渠看来,张自忠的确是汉奸,必须惩办。
张自忠被押上火车时,京沪各大报纸皆发电讯,报道“张逆自忠今日解京讯办”,连车次也做了详报,所以火车一进徐州站,秦德纯忽然发现打着白旗的学生包围上来,急忙令张将军躲到厕所里,张将军自问无愧,不肯,被秦德纯推了进去,随手把门锁上。学生冲上车,咆哮着要抓“汉奸张自忠”,秦德纯颇费一番口舌,才把愤怒的学生骗下火车。
这件事,对张将军的刺激极大,让他清醒地知道了自己的公众形象。
拘押济南期间,张将军曾给同事和部下写信说——
“社会方面颇有不谅解之际,务望诸兄振奋精神,激发勇气,誓扫敌氛,还我河山。非如此不能救国,不能自救,并不能见谅于国人。事实胜于雄辩,必死而后能生。”
“必死而后能生”,为了清扫自己毁誉,张将军想到了由死而生。
也就是从那时起,“死”这个字,频繁出现在张将军的笔端。
到了南京,张自忠见到蒋中正,心头悬垂的石头落了地。蒋中正相信张自忠是爱国的,劝说他放宽心,好好修养。张自忠大为感动,在解除拘押回寓所的路上,他含着泪,对秦德纯说:“如果委员长令我回部队,我一定誓死以报领袖,誓死以报国家。”
当时没有电视,广播有,但收音机属于奢侈品,普通人也就能读个报纸,聚众扎堆儿听别人说几句。
写文章,办期刊,出版报纸的人,生活体面,肩负向大众传播信息的使命,算是文化精英了。
不负责任的言论,误导了他人,但谁也无法确定以后会怎样,不能保证不做错事,说错话,于是苛责是不对的。但埋怨视界受限的普通人盲信,是推卸责任。
遇事得冷静,既然有认知边界,就得有行为和说话界限,不能妄想改变什么就跑去指点江山,死过好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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