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二旗地处北京西北五环外,这里有著名的中关村软件园,驻扎着腾讯、百度、新浪、网易、滴滴等知名互联网公司总部,是北京最著名码农(程序员)集散地。每天以十万计的互联网从业者在西二旗地铁站如潮水一般来来去去。他们大部分时间梦想着改变世界,小部分时间在计算自己的薪水什么时候能在北京买上房子。 据公开史料记载,明朝时期的西二旗只是一个人迹罕至、皇帝时而驾临的近郊马场。“旗”指代明朝军队中最基层的编制,“二旗”即表示有“20人”的编制。明朝皇帝派下20个官军在此地牧马、养马,官军们按照所编的小旗散布其间。西边是两个旗营驻军之地,“西二旗”由此得名。但千百年来,它发展滞缓,直至改革开放前,都还只是郊区。
一切从2000年开始显著变化。当时,在中国“科教兴国”的背景下,信息产业悄然勃兴。据公开资料显示,2000年,自第一家企业——北京中科大洋科技发展股份有限公司入驻西二旗中关村科技园后,17年来,共有500余家国内外知名IT企业总部和全球研发中心在此聚集,百度、网易、滴滴、新浪、腾讯等中国顶级互联网公司也陆续在这里驻扎。
过去十年,随着互联网经济的蓬勃,它带来的直接变化在西二旗量化地呈现出来。
每一天,数以十万计的互联网大军在西二旗科技园区迁徙往返,其中园区内有至少六至八成是程序员。他们自称是“西二旗人”,活在“月薪五万,但活得像五千”的段子中,隔绝在西二旗的闭环里,一切自有节奏。
北京西二旗地铁站,上班的人群涌动。这些在北五环之外奔忙的年轻人多是这里互联网公司和创业公司的员工,无数年轻人来到这里,成为码农、PM(产品经理)、小编。据报道,西二旗地铁站早高峰出站量最高可达近2.5万人/小时。后厂村路附近分布着众多知名互联网公司,早晚高峰时,几公里的路往往要走一个小时以上。有网友戏称,后厂村的堵车已经成为制约中国互联网发展的瓶颈。 互联网公司对员工推行“弹性工作制”,他们无须每天打卡上班。早上10点,开完一场短会,很快就迎来午餐时间。但这也意味着,大家几乎不太可能在傍晚7点准时下班,加班并不能获得额外补偿。
12:00 a.m.
午餐时间,西二旗人开始为吃饭而躁动。人潮一拨接一拨从摩天大楼中涌出,各自觅食。
在西二旗,绝大部分员工都能被公司食堂消化,“吃饭,一直是个难题。”黄浩(化名)在西二旗工作了三年,自称通晓西二旗吃喝哲学。他觉得,“西二旗的吃充满鄙视链”。
各家的食堂时常被拿来相互比较。有至少三位互联网从业者透露,在西二旗,网易大厦的食堂被公认为最好吃的食堂。百度食堂最大、性价比最高,20元左右的价格可买一荤一素的搭配,但最抢眼的还是它通过人脸识别来销售零食的售卖机。一家主打社交平台公司的食堂饭菜被集体嫌弃,它常因口味不佳、食物不洁遭投诉。
哪家公司食堂最难吃?一个简单而粗暴的方法是:观察每家互联网公司楼下的外卖员数量。
陈阳(化名)是一家外卖公司的外送员,2016年后,他负责西二旗、上地、肖家河一带的送餐服务。据他统计,在这里,近五成外卖生意由互联网企业员工支撑。
若要外出就餐,“省钱省时”是西二旗人的第一要律。
一个名为“西二旗生活指北”的公众号会定期搜罗周边的饮食攻略。博主发现,有时为了吃点好的,西二旗人会前往直线距离约5公里的五彩城商业区。但若当天任务量太重,科技园附近有一排未拆的平房会成为他们的选择。
这些年,随着互联网公司的进驻,西二旗附近的居民发掘了商机,他们租下这些未拆的平房,开设奶茶店、韩式拌饭店和时下流行的鱼火锅。餐厅简单装修,价格不高,基本在二三十块上下,常常宾客满座。
餐桌上,西二旗人经常讨论的话题是期权、修复bug和产品上线,但这里也是他们抒发压力和情绪的场所。
14:00 p.m.
饭饱酒足后,玻璃幕墙背后的格子间里,人逐渐多起来。下午,大小会议室里四散着争吵。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工位上此起彼伏。每一个西二旗人各司其职,这是一天中最忙碌焦虑的时候。一个在西二旗工作过三年的程序员透露,凌晨三四点,这是一天产品用户访问量最少的时候,运营维护和测试的技术人员会选择在此时工作,给产品修复环境、优化升级。
结束工作后,新的一天又快开始,回家太耗时,程序员们会选择在公司洗漱,休息。太空舱的大门已为他们打开,那里准备了折叠床和按摩椅。清晨六点,一些珍爱健康的加班族已经在公司的跑步机上挥洒汗水,气喘吁吁。
在西二旗,迭代是技术世界的主旋律。这也是互联网的一大生存逻辑,新的取代旧的,越快越好,版本更替,产品换代,公司死死生生。 “花几个月获得的100分,不如花几周得到的80分。”“程序媛”陈嘉嘉曾在西二旗一家互联网巨头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已经很熟悉这个道理。刚进公司的新人大多承担基础性工作,还包括不少重复劳动;经历渐长,他们能站在更高的地方看见迭代进程的轮廓。工作4年,陈嘉嘉从担心时间不够用的小兵成长为能向更上一级争取时间的中层计划者。线当天往往平静,一切停当,少有变数。最让人紧张的是头几次测试,预备上线的版本被仔细衡量,找出漏洞。陈嘉嘉记忆深刻的一次测试发生在入职后不久,她坐在自己的格子间里试图集中精力工作,内部消息却不断提示测试的反馈结果,“一会儿发现一个问题”。测试结果默认抄送所有相关人员,无异于“公开打脸”,她几乎要怀疑自己什么都不会。
上线的平静也有例外。一次新版本推出前夜,9点,陈嘉嘉突然在内部消息里接到上游环节产品经理的群发消息:大家不要慌!
自然,所有人都慌了。新版本定于次日一早8点与用户见面,一个未被检查出的大漏洞突然出现,波及了下游所有环节。半层楼挑灯夜战,一个接一个环节修改。因为环节众多,一部分靠后环节的同事先回家睡觉,到后半夜上游环节的人完成工作后才被叫醒回来接力。她那时已一人独力负责一整个环节,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心情,梳理着其他工作等待出场。时针旋转,格子间的键盘敲击声这一处那一处的骤急起来,每一分钟都是为下游环节的战友节省。她在凌晨5点离开公司大楼,那是夏日,天已经亮起来,带着青色。所有补救工作在新版本上线前完成,地铁迎来了第一批人流,似乎什么都没有在夜里发生过。
陈嘉嘉则认可跳槽的调节作用,“其他公司的经验和视角是值钱的”。她刚跳出了西二旗,薪水也跃到了之前的两倍。她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每一次在小组和公司间的跳跃,都落在了当时最具增长空间的领域,成长更快,收获也更多。
在她的世界里,等级C是个可怕的字眼。同类词还有等级D或3.25(满分是4),公司不同修辞不同。
这个字眼代表着淘汰。程序员在KPI(关键绩效指标)上不合格时,可能会收获这样的评价。这意味着在未来的一年里,他们没有涨薪资格,也无法获得年终奖。收到这样的判决,他们只有一条路:自己选择离开。
为了激发员工的最大工作效率,互联网公司往往会设置一定的淘汰比例。在陈嘉嘉待过的公司,每10个人中有1个人会被打上等级C的标签。去留之战也在同公司的团队之间打响。一些互联网公司会在发展成熟的领域设置两支研发目标一致的团队,称为A队和B队。两支队伍在竞争压力下争分夺秒,也毫不留情地指出彼此的失误。只有一队最终能被选择。
陈嘉嘉感谢互联网,她觉得只有在这个急剧扩张的行业里,年轻人可以不靠拼爹,凭一己之力一行一行写出一个未来,获得跨越阶层的报偿。
相比刚入行时,她工资多了4倍还多,年薪接近百万元。她不化妆,忙碌起来头发都可以到公司后才梳,入夏后穿一双塑胶拖鞋,见朋友时才换成凉鞋。她对包包失去了兴趣,日常拎一个小塑料袋,里头兜着门钥匙、手机和工卡。塑料袋是公司发水果时送的,丢了也不可惜。
她能无缝融入西二旗浩荡的“码农”中,夏天是格子衬衫和T恤裤衩的海洋,秋冬则覆盖着连帽衫和羽绒服。他们中不少背着公司统一配发的双肩包,保护着笔记本电脑,随时可以拿出来写上一行代码。
“你根本看不出来他们中有谁手里握着价值几百万元的股权。”陈嘉嘉说。在她看来,收入变了,追求“高效简洁”的生活习惯没必要跟着变。
新公司的格子间里没怎么摆植物和玩偶,她斥巨资购进机械键盘,替换公司配的“不好用的”家什,甚至买了自己的鼠标——“600块呢!”下一步换个显示屏再添置一个睡袋,一个标准程序员式的消费升级就完成了。
一些程序员会小心维持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有人收集钢笔,也有人购买用于网络游戏的玩具枪支——“给儿子买的”,儿子刚满4个月。
陈嘉嘉不太喜欢新公司的氛围。上班头一周开大会,领导话音落下,全场啪啪鼓掌,齐声叫好,“跟个传销组织似的”。她已经听说新人“破冰”活动上擦边玩笑开得相当过火,打算临近时申请出差躲过一劫。
诸多不适,她还是无法抗拒“给的钱多”。钱对于她来说是一种肯定。价开的越高,代表对她的工作评价越高,她这个人“不算没有用”。
她单身,有时仿佛穿梭于两个平行世界,一边是处处尴尬的相亲,不断遭到否定;一边是一路凯歌的求职面试,不断获得肯定。
“工作救了我。”陈嘉嘉说。她紧紧攀住那个逻辑和数字构建的世界,写代码、看论文、每天背几个机器学习相关的英文单词。没有空闲给眼泪,在这里,她被需要着。“其实高工资也是榨取价值的手段,大家都是螺丝钉。” 她看得很明白,“但这至少也承认了我有价值不是吗?”
她很少抱怨或抗议,总觉得市场自由,“如果实在看不惯可以选择离开”。
陈嘉嘉工作过的西二旗互联网巨头团队里有个男孩,优秀勤奋,进公司第一年就拿了新人奖励,在2016年倾全家之力在北京买了房子,刚交定金,和女朋友谈婚论嫁。变数骤至,他的父亲被查出癌症,进京看病。他放弃了房子为父亲治疗,不得不支付了违约金。治疗漫长痛苦,病情恶化迅猛,他无心工作,接连数月被评价为绩效等级C。女朋友离开了他,他最终离开了公司。
陈嘉嘉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今年初,他在一家发展不算好的小型互联网企业工作。他的父亲于一年前去世,人生翻转而空。
“这一行没有兜底。”陈嘉嘉说,“往上没有极限,往下也没有。”
一次聚餐,男同事们聊起单身女性,说“一定很强势”。陈嘉嘉端着杯子心里嘀咕:大家都是做算法的,说不清样本,理不清逻辑关系,怎么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咽下一口饮料,陪着笑笑。
跳槽之前她还有所憧憬,能遇见新的男人。进小组一看,全体已婚,除了两个94年的小朋友。
陈嘉嘉已经放弃在相貌上取悦异性了,打扮了周围人也发现不了。她曾换过眼镜,百般暗示,项目里和她日日相处的男程序员终于领悟:你是改发型了吗?
同组有个90后小姑娘,淡妆,裙子不重样。女孩周围不缺男前辈环绕,自告奋勇做各种指导。女孩则有些抗拒,一起吃饭总拉着陈嘉嘉,缓冲过于高涨的热情。陈嘉嘉看着她,仿佛看见刚入职时的自己。有时会有点羡慕,但也明白有分量的项目是轮不到那个女孩来扛的。她觉得,摆在“程序媛”面前的似乎一直有两条路:做一个乖乖接受帮忙的“吉祥物”,或者泯灭自己的性别,去争事业上的成功。她和她的女同事最终几乎都选择了后一条路。
她偶尔会怀念被保护的感觉。在网络游戏的世界里,这个毕业于清华大学的资深工程师自称是一所二本院校的大二女学生,在异性ID护送下,一路打怪升级。后来工作忙起来,她很快把这个游戏抛在脑后。
她如今更喜欢玩一款被戏称为“吃鸡”的枪战游戏。她时间紧,手机进入8分钟的快速版本,端起枪一顿扫射。周末,她能和合租室友一起在电脑上玩时间更久的完整版。室友是位冷静干练的互联网运维,手下管着数十人,在游戏里胆小如鼠,经常藏在坑里默默迎来死亡,不敢动弹。两人合作至今从未赢过,却深深上瘾。
她觉得没有男友的自己在父母眼中大概像一个游离于主线外的数据。她的跳槽曾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母亲在小地方过了一辈子,想不通女儿为什么搞不清生活的重点——不用再赚更多钱,要赶紧找个人嫁了。多次打击之下,陈嘉嘉现在要求非常“务实”,本科,长相收入全不在意,比她个儿高点就行。
陈嘉嘉看不清未来,“也许10年后的互联网状况会类似如今的通信行业”,“也许又有新的领域被开辟了。”她并不为自己担心,只需努力工作,不要过早被抛下潮头。“40岁前实现经济独立不就行了吗?”这个29岁的女生小手一挥。
西二旗正处在新的变化中。不少闪耀的招牌下如今留存的只是公司的一些行政主干。大企业纷纷向更远离城市的方向延伸,开辟价格更低的土地,建立属于自己的大型园区。在北京市更东、更南和更北的地方,崭新大楼竖立起来。每个早晨,人群从北苑、回龙观和通州等蜂巢般密集的居民区苏醒,汇入万千道路,最终抵达那些玻璃幕墙筑成的忙碌世界。入夜后,无数窗口在航拍里呈现出一片灿烂星点,看不清个体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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