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敏君的“大头人”与“巨婴”有着某种难以厘清的共性
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
新文化周刊A06版~A07版
■编者按
武志红的《巨婴国》一书，最近很火，尤其经过“罗辑思维”的推介，绝对是畅销书了，但有很多东西“罗胖”也没有深入谈。该书较好地继承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派的精髓，有人说这个流派就是把人的阴暗面无限放大，继而给你一种感同身受的恐怖感。另外“关于心理学理论，大部分都不可证伪”，这都是事实，今天的“封面文章”我们就来谈谈那些没谈到的部分。
封面文章》牛角
在冯小刚的电影《1942》里，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个军需官去妓院，老鸨给他安排了他过去“东家”的女儿。在“办事儿”之前，他却大剌剌躺在床上，要女孩像一个老妈子一样先伺候他，比如给他端洗脚水洗脚。这一幕刺激了当年看电影的心理学家武志红，一个思考了很久却难以定义的概念突然清晰起来——巨婴。这肥头大耳的军需官，看上去不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婴儿吗？尽管这个军需官是在报复，但他报复的方式却如婴儿般幼稚。这让武志红感慨：我们多数人，看似是成年人，但心理发展水平，其实还是婴儿水平。
巨婴这个词是不是武志红提出来的我不清楚，但武志红绝对是把这个词发扬光大了。他运用这个概念，强有力地解释了很多中国典型的社会文化现象。他所切入的角度，既刁钻、又深入，用罗振宇的话来说，武志红的理论，具有一种洞察性。而《巨婴国》这本书，就是这份洞察的集合。
一个典型的巨婴
先说一个故事。这是我的一位朋友的遭遇。有一天，我的这位朋友去一个繁华地带办事，开车经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时，他停下来让横向的汽车先通过。这时候，他身后的一辆车开始疯狂地按喇叭，催促他赶紧通过。然而我的朋友行动还是慢了几拍，后车那位司机怒气冲冲地下车，跑过来敲我朋友的车窗。这是一个20出头的男子，他咆哮着质问我的朋友为什么不赶紧开车。于是我的朋友打开车门下车，准备和他理论一番。然而这时候这个男子的反应吓了我朋友一跳，他退后两步，做出防卫的姿势，然后高喊，你动我一下试试？！
在转述这件事的时候，我的朋友表示当时他很诧异，这小孩怎么就认为我下车是要和他打架呢？接着说事儿。我朋友一看这哥们完全不可理喻，也就没搭理他，打开车门又回到了车上；而那位司机呢，一边往回走，一边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这就是挑衅了，我的朋友再次打开车门走了过去。这时候这位男子的反应又吓了我朋友一跳，只见他一溜烟跑回自己车辆，“咔嚓”锁上了车门。我朋友敲窗户让他下来，他坚决不干。这时候，坐在副驾驶里的女伴下车了，不住嘴地向我的朋友道歉：我们小，不懂事，大哥您就原谅我们吧。此情此景让我的朋友莫名惊诧，转身回到自己车上，开车走了。
听完这个故事，在座的几位朋友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这就是个典型的巨婴啊。为什么说这是个典型的巨婴呢？我们得先来看看所谓巨婴是什么。巨婴顾名思义就是成年婴儿，身体上是成年人了，心理却还是婴儿。婴儿，特指1岁以前的孩子。巨婴，就是心理发展水平还停留在1岁以前的成年人。
那么婴儿有什么样的心理特征呢？首先是和母亲的共生关系，在婴儿看来，我就是妈妈，妈妈就是我，我们是一体的，我们共同使用一个身体和心理。换句话说，婴儿是没有办法独立生存的。婴儿的第二个心理特征是全能自恋。在婴儿心目中，自己就是无所不能的神，只要我一动念头，整个世界就该按照我的意愿运转，否则，我就会变成魔，有雷霆之怒，恨不得毁掉整个世界，或者毁了我自己。上述这两个特征，就是婴儿和巨婴最核心心理。
了解了概念，回过头来我们再来看看我的朋友描述的那个男孩，可以说他的每一个表现，都强烈地散发着全能自恋的气息。首先他受不了我朋友开车让路这件事，因为这挡住了他的路。在他眼里，马路上所有的司机，都应该按照他的意愿行事，而一旦他的意愿没能达成，他就认为这个世界失控了，这就会让他暴怒，然后他需要找一个敌人把怒气发泄出去。很不幸，我的朋友就是这个“敌人”。
而当我朋友第一次下车的时候，他的反应不是讲理，而是激烈地对抗。讲道理，那是成年人的思维方式，而在巨婴那里，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对抗，不是你毁灭我就是我毁灭你。再接下来，当我的朋友进一步表示不满的时候，这位巨婴同学没有能力像一个成年人一个独立地处理问题，而是落荒而逃，缩回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然后让自己的女友出头解决问题。整件事下来，这个男孩的巨婴心理昭然若揭，全能自恋，无法独立面对外部世界。谈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的朋友评价说，女孩最好还是和他分了吧，这哥们找的不是女朋友，是妈。
你我皆巨婴，生在人世间
也许有人认为，巨婴心理就是家长给惯出来的，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了就失去了独立自主的能力了。不过在心理学家看来，事情恰恰是反过来的，是因为一个人在婴儿期，他对爱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与呵护，使得婴儿的心理没能跨入下一个阶段，永远停留在了婴儿时期。而巨婴们，在心理上是很难独立生存的，所以他们必须保持一种共生关系，而这种共生关系最核心的就是母子关系。
这不是很好吗？可以在母亲身上获得婴儿期缺失的爱。然而问题在于，在孩子婴儿期没能付出足够爱的母亲，往往也是一个巨婴。而两个全能自恋的巨婴共生在一起，那结果就只能是相爱相杀。武志红认为，因为处于共生期，所以巨婴们不能独立地好好待着，必须和别人黏在一起，而黏在一起后，全能自恋心理又驱使他们拼命战争，很容易达成你死我活的地步。共生，离不开，又要你死我活地争夺话语权，所以最好是弱者顺从强者。在武志红看来，孝顺或听话哲学，其实只不过是巨婴水平的父母们一个必然的表现而已。
对此，武志红提出了一个有些绝对的说法：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是婴儿，都要和妈共生在一起，所以在中国的家庭中，所有人为所有人操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我过分地为你负责，你也要过分地为我负责，否则你就是王八蛋，否则我就会充满愧疚。并且，大家不能分离，不能背叛，对中国人来说，个性化就是对大家庭的背叛。因为我们都生活在母婴共同体中，这是最原始的集体主义，它衍生出后来的种种集体主义。武志红认为，集体主义的真相是，个体的心理发展水平太低，导致大多数人的里子是破碎的，必须千人一面，用共生的方式，追求和他人的融合，以此将整个个体镶嵌进一个集体性自我中。
拿着武志红精心打造的牛耳尖刀去肢解中国的家庭、社会和历史，我们会看到一具具鲜血淋漓而又匪夷所思的尸体。在中国的家庭中，无论是控制与被控制，依附与被依附，实际上都是巨婴间的共生关系。而各种现象背后，则是巨婴们在争夺权力的过程中，分出了强者和弱者。啃老的子女对面，往往是任劳任怨的父母；而控制欲强烈的父母对面，也往往是孝顺听话的子女，而如果你认为任劳任怨和孝顺听话是成熟的表现那就错了，那只不过是斗败了的巨婴不得已的选择。
而这样的家庭关系进一步拓展，就变成了中国式的大家庭。传统的中国式的大家庭，大家拼命黏在一起，一方面是为了抱团，好在没有真正规则的社会生存，另一方面是为了追求虚假的亲密。而这种拼命共生到一起的状态，只有一个人会觉得很好，就是大家长，其他人都难受，想逃离，但就是很少有人敢于造反。这时候当我们再次审视春运这个中国图景，难道不是中国大家庭这一集体无意识的呈现吗？那些不顾一切回家的人，到底是在享受家的温暖，还只是为了圆一个表面团圆的幻象？武志红断言，如果是前者，则春运这一强迫症式的宏大场面将不复存在。
以上是这种共生关系对内产生的影响，而当这种共生关系对外的时候，就会出现党同伐异的局面。当有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常常会无视事实，不考虑这件事情的对错，而是先区分“我们”和“他们”，即共同体内部和共同体外部。就算事实上你错了，但你是“我们”的人，就支持你，如果你是“他们”的人，那就攻击你。而这样的人际关系所演化出来的社会，就是我们常说的互害型社会。
在武志红看来，只有个体性自我，才能培养出真正的良知，而陷入集体性自我的人，会缺乏共情能力，即缺乏真正的同情心。对于自己所属的集体自我范畴里的人，自己要做好人。但对于非我族类，则觉得其心必异，于是以蛮夷等词汇形容之，并把对方非人化，觉得怎么对待都不过分。
如果进一步放大观察的维度，中国人信仰和文化的产生和发展，也离不开巨婴心理。比如所谓孝道文化，其实就是要把父辈的意志传递下去。中外很多思想家都发现，中国文化一个很重要的缺憾就是，一直没有发展出“超越世俗”的部分来，也就是没有真正的信仰。既没有诞生那种具有深刻思辨，终极追问，并且成体系提供解决方案的宗教信仰；也没有诞生具有质疑精神和逻辑理性思维的哲学和科学。尽管我们也讲天道，但归根结底，我们真正信仰的是祖先，是鬼。武志红说：我的信仰就是祖先大过一切，父母胜过真理。这的确不可能发展出真正的信仰来，所以我们的整个文化，主要就是在世俗里打滚。
精神分析可信吗？
看武志红的巨婴说，相信很多人的内心是崩溃的，很多中国人的心灵支柱就这样坍塌了，很多温暖而美好的意象变得冰冷而丑陋。于是我们不免要问，这一套观点可信吗？婴儿期爱的缺失就能这样塑造了整个民族的特征吗？巨婴是中国独有的现象吗？这样的疑问，在我看《人类简史》的时候也萌生过。太过简单的理论就解读了复杂至极的人类社会，这很难令人信服。而关键问题在于，这些理论我们还没法证伪。在我眼里，《人类简史》的作者赫拉利与其说是历史学家，倒不如说是个先知。而他预测未来的《未来简史》刚刚出版了。
同样，读完《巨婴国》这本书，武志红老师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个驱魔人。书中有很多地方，谈到了梦境和幻觉，那里充斥着怪兽与魔鬼，尽管对梦的解析是精神分析学派的拿手好戏，但太多这样的细节，就难免模糊了学院派与神仙派的边界。这是科学还是玄学？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的祝卓宏教授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了精神治疗的尴尬位置，直到今天，没有任何一种精神疾病，符合医学上疾病的最基本标准。因为诊断一种“疾病”，要有明确的病因、病理改变、病程和转归才能成为疾病。然而目前所有的精神疾病都还没有明确的病因和病理改变，所以，目前所谓的精神疾病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疾病。
从科学的角度看，心理学和经济学、政治学一样，是科学领域里可信度最低的学问。甚至它们算不算科学都是个未知数，因为这些学术的结论，往往不具备可证伪性和可重复性等科学特征。我之所以强调这一点，就是想说任何学说，都不必迷信。当然反过来，全盘否定也不是一个有理性思考的人的选择，那更像是巨婴的选择。就像罗振宇所说的，武志红的观点，展现了某种洞察力。他从人最初的成长出发，察觉到了塑造成年中国人心理和文化的可能因素，而反过来，巨婴心理和文化又对新生婴儿施加了影响。而一种学说能够建立起来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的逻辑是自洽的，或者说可以自圆其说，这就具备了研究和分析的学术价值。所以武志红的巨婴说可能让你难以接受，但却无法轻易忽视。
该如何“飞越疯人院”
话说回来，既然武志红老师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那么他有没有办法亡羊补牢呢？中国人又该如何摆脱这一魔咒呢？武志红给出了他的答案：从理论上，最有效的办法，是构建一个良好的母婴关系。但真实的解决方案，是每个人自己的觉醒。你意识到了，你先觉醒，而不是你觉得别人问题太大了，然后逼着别人觉醒。尤其不要因意识到妈妈对婴儿致命的影响，就指责她要为婴儿的一切问题负责。相反，真正需要的是爱护她，给她宽松有爱的环境，她有了爱，就可以更好地传递爱。而在社会层面，真正能解决目前问题，并能切断中国历史可怕轮回的，是法治和自由。法治提供了真规则，而自由允许个性自我涌现。法治，而不是权力，才是对互害型社会唯一有效的武器，而更重要的是，良知，只能出自个人之心。
当然，武志红的解决方案也许能够帮助个体逃离，但从集体层面摆脱枷锁（如果这枷锁真的存在的话），那将是极为困难的，甚至不是一两代人能做到的。美国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格就曾经说过：“象征文化完全是代代相传的。它的延续既依靠老一代的期望，又依靠年轻一代对老一代期望的复制，而这种复制能力几乎是根深蒂固的。”
编辑：王逸人 美编：王锐
■作品简介
作者武志红发现，我们90%的爱与痛都和一个基本事实有关——大多数成年人，心理水平是婴儿。这样的成年人，是巨婴，而这样的国家，是巨婴国。以“巨婴”和“巨婴国”的概念再来解读当下的人心、国民性及社会，问题变得清晰可见。
在本书中，作者透彻地呈现和分析了巨婴的全能自恋心理，而此心理即集体主义和愚孝的深层心理机制，这样的心理机制下，催生了中国好人、控制狂、被迫害妄想、无助感、不安全感、躁狂抑郁等一系列当下普遍存在的心理问题。
本书以显微镜式的微细与精确呈现出了人性心理的角角落落，而作者优美的文笔、对痛苦的敏感及深深的关怀，又令本书散发出温暖的人性之光。作者用最大声来鼓励每个人看到自己内在的负面能量，活在流动之中，拥抱内心的婴儿，从而活出丰盛的自己。
■作者简介
武志红 1974年生人，北京大学心理学系硕士，资深心理咨询师，著有《为何家会伤人》《巨婴国》等多部心理学著作，一直致力于解读中国人的独特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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